发布时间： 2013-07-15

高风险的换肺手术前，张海超为自己留下照片，表情凝重

　　(原标题：开胸验肺这四年)

　　张海超的QQ网名叫做“生存方式”，这是他四年多来一直在思考的一件事。

　　四年前的这个季节，这个28岁的河南小伙子迫不及待爬上手术台，以近乎悲怆的开胸验肺方式，赌来了本该就属于他的职业病赔偿。

　　媒体曝光后，“领导不分白天黑夜来看望”，而他此前上访都无法解决的种种问题，也都一夜之间全部送上门来。当地主要领导前往慰问，第一句话就是：“海超，哥来晚了。”

　　围观散去之后，他一直在寻求一种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张海超说，能自由呼吸，就是一种幸福的生存方式。

　　但对这个尘肺三期病人来说，那也是一种奢求。

　　四年之后，胸膛再次被打开。

　　今年初，因病情加重，张海超不得不再次开胸，进行换肺手术。6月28日，十个小时的手术结束后，张海超拔掉了插在胸部四个月的引流管，用一副新肺重新开始呼吸。不管能存活多少年，他都已经是不幸中的幸运儿。

　　比再次自由呼吸更痛快的，是张海超说出了被隐藏数年的秘密：四年前开胸验肺后，郑州市官方为了安抚当地尘肺病人，要求张海超签订“阴阳协议”，将120万元的赔偿金，隐瞒为61.5万元。最终双方达成的协议是，张海超获赔巨额赔款，但不能起诉隐瞒其体检结果的新密市防疫站，和曾误诊他的郑州市职防所，还不能对外公布真实的赔偿数额。

　　似乎一下子抖落了体内所有负重。7月12日，躺在病床上的张海超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他渴望赶紧出院，见到女儿，开始一种全新的生存方式。

　　1981年出生的张海超，或许是全国六十多万尘肺病人中名气最大的。7月12日，新华社消息称，曾以“开胸验肺”方式证明自己患上“尘肺”职业病的河南籍男子张海超，历经多年病痛折磨后终于在江苏省无锡市成功完成肺移植手术。4年前和张海超一起因尘肺病获得补偿的人，一共有5个。现在，只有张海超“还算活着”。从当年的“开胸验肺”，到不久前的“开胸换肺”，他不觉得自己悲壮，甚至不认为勇敢，一次次努力，他只奢求自己能活下去。但令人沮丧的是，包括自己在内，没人能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记者冀强)

　　“恭喜，是尘肺”

　　说起四年前震动全国的开胸验肺，主人公张海超躺在无锡市人民医院病床上，表情平静，他不觉得自己多悲壮，甚至不认为是勇敢。

　　“就是为了活下去。”

　　也是为了生活，2004年，23岁的张海超离开乡村，前往名为郑州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的工厂打工。在弥漫着细密硅石粉末的车间里，每天十多个小时，张海超一干三年，直到2007年10月因病辞职。

　　咳嗽、无力、胸闷，这是最初，也是最致命的感受。据张海超回忆，作为农村小伙子，生病前他能扛着整袋小麦爬上房顶，但后来稍微拎点重物，就会气喘吁吁。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不能闻到刺激的油烟味，否则就得拼命张嘴呼吸，仿佛缺氧的鱼。

　　在当感冒治疗很久后，张海超终于在胸片检查时，看到了双肺的阴影。此后，在医生指点下，他第一次知道了尘肺病的概念，有医生告诉他，“凭胸片，肉眼就能看出你是尘肺”。

　　为了确诊自己患上了这种可怕职业病并索赔，张海超也曾按部就班前往郑州市职业病防治所，但处处碰壁。因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拒绝出具有关张海超的职业健康监控档案等相关材料，职防所也拒绝作诊断。

　　2009年6月22日，张海超自己爬上了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手术台，要求以开胸验肺的方式，证明自己得了尘肺。四年之后，再次忆起往事，张海超说当时自己不愿再在“是”与“不是”间徘徊，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清楚记得，醒来之后，医生告诉他，“恭喜，是尘肺。”

　　即便是以如此方式来证明，当年郑州市职业病防治所仍拒绝承认张海超开胸后“尘肺合并感染”的结论，并称动刀医院无职业病鉴定资格。

　　媒体成了张海超最后的救命稻草。当年7月10日，媒体曝光张海超“开胸验肺”这一悲怆事件之后，所有的事情一下子迎来了转机。

　　据张海超介绍，媒体曝光此事后，地方政府先是沉寂了一天。随后，政府官员络绎不绝地赶往张家，慰问表态，“不分白天黑夜来看我”。主要领导带着摄影记者进入张家后，第一句话就是，“海超，哥来晚了！”然后，抱起他四岁的女儿，左脸蛋亲过亲右脸。

　　曾经以命争取的一切，一夜之间全部送上门来：自己此前一直无法拿到的职业病鉴定和伤残鉴定，也在当地主要领导过问下，一个多小时内办好。“这创下了全国纪录。”而此前母亲为了申办低保，数次往来于镇政府和家之间，一直没有回音。被媒体关注后，镇里送来一张银行卡，去银行一查，7月份才给办的低保，上半年的钱也都补全。

　　那种被重视的感觉，让此前数次上访无门的张海超难以适应。

　　托孤风波

　　来来往往的慰问和采访，让那个门槛都要被踏破的农家院子显得异常拥挤。但热度总是要冷却，四年之后，一切正在慢慢平静。

　　在争取到“特事特办”的60多万元赔款后，吃药、休养成了张海超生活的全部。但觉得自己的肺好像越来越重，他自己明白，作为一个尘肺三期病人，自己时日无多。

　　他因此变得暴躁，身有残疾的姐姐说没有人计较他的暴躁，“谁知道他能活多久”。2009年下半年开始，越来越感觉“虽把握不了生命长短，但想提高生活质量”的张海超，从赔偿款里先后购置了电脑、空调等家电，还买了一辆六万元的轿车，既为了满足自己，也为了减少感冒患病的可能。

　　这却让他再次陷入一场是非当中。

　　去年九月，张父去领取当年低保金时，被告知全家低保已取消。张海超向当地民政部门咨询，对方答复因查出张海超名下有车辆登记信息，故照章办事给予取消。因未告知，导致张家新农合医疗报销受阻。

　　更雪上加霜的是，此前张海超与一直陪伴自己的妻子离婚，这是大多数因为病痛拖累整个家庭看不见未来的尘肺病人都要经历的抉择。按照协议，女儿由他监护，前妻不用付抚养费。受离婚影响，张海超六十多岁的父亲患上病毒性角膜炎，虽去北京治疗，但一只眼仍只有微弱光感，不久张母又查出患有胆结石，并手术治疗。

　　双亲患病、妻子离去、自己前路未卜，觉得再次逼到墙角的张海超，花14个小时写了一封长信，发给了全国50多家媒体，想给7岁的女儿寻找一个收养她的家庭。

　　乖巧的女儿，被张海超视为自己的全部。“爱她，就得试着跟她告别。”

　　又一次大规模集中报道，将张海超的窘状呈现。三天后，张海超在微博中感慨，“今天民政局冯局长说：以前是哥的工作很忙，基层干部工作失职导致你的权益受损失，这次市级领导很生气要求处理相关人员，同时也不要再提找人托养孩子的事情了，让孩子去哥家吧，一定好好给你养大。”

　　“上次媒体报道我有了书记‘哥’，这次有了个局长‘哥’。”张海超满脸嘲讽。

　　尽管如此，张海超全家低保仍被取消。据新密市民政局回应，根据河南省有关规定以及《郑州市民政局郑州市财政局关于印发郑州市农村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工作规范的通知》规定，拥有机动车辆的家庭不能享受农村低保待遇；　已经享受农村低保待遇的，应予取消。根据规定对其下发新密市城乡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待遇停发通知书，决定自2012年1月1日起取消张海超家庭农村低保待遇。

　　官方回应中同时申明，张家还应退低保款8710元。但是考虑到其情况特殊，8710元低保金没有收回。

　　女儿自然也没有被领养走。张海超说，他会整理欲收养者的家庭资料，然后择人详细考察，待病情恶化时“托孤”。

　　被隐瞒的真相

　　今年2月14日，张海超患“气胸”入院。曾经，张海超乐观地估计自己还能活4-5年，然而入院两个月病情却没有好转后，张海超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他决定接受此前一直抵触的换肺手术―――除了数十万的费用和高风险之外，换肺后还要终身面对排异和感染的难关。

　　苦等两个多月，终于有了合适肺源。6月28日中午，张海超被推入无锡市人民医院手术室。下午3点，供体到达医院，手术一直持续到当晚10点多。7月10日，主刀医生告诉记者，张海超术后恢复顺利，但能存活多少年，仍难有定论。

　　比手术本身更引起社会关注的，是张海超手术前遗书披露的内容。“6月25日，我接到28日要手术的通知，27日我把写好的公开信传给一个朋友。”张海超说，他告诉朋友，如果手术失败，则授权其公开传播。这封1500多字的公开信中，张海超首次透露，四年前自己开胸验肺后，郑州市官方为了安抚当地尘肺病人，要求张海超签订“阴阳协议”，将120万元的赔偿金，隐瞒为61.5万元。

　　故意把赔偿金额说少，张海超称受到了政府的维稳压力。“如果我的赔偿高出他人许多，会有人不满。如果后边工人也以此标准索赔，领导们的工作难度将会增加，并且单位也可能无此赔偿能力。”公开信中，张海超介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近几年尘肺病爆发，河南频频出现群体事件，各级部门调解处理难度本来就大，如后者也仰视高额赔偿标准，每个案件赔偿调解工作将会无法进行，企业也会不堪重负。

　　最终双方达成的协议是，张海超获赔120万，但不能起诉隐瞒其体检结果的新密市防疫站，和曾误诊他的郑州市职防所，还不能对外公布真实的赔偿数额。

　　2009年9月16日，双方签订赔偿协议。该赔偿协议共计三份，第一份显示赔偿金为61.5万元，第二份显示镇政府补贴28.5万元，第三份称市政府发放救助款30万元，合计120万。第一份为一式三份，单位、调解部门和张海超各保存一份。“后两份只有单位保存，没有给我，说给我没用，也可以防止我对外公开”。

　　在这封公开信中，张海超表示虽然这几年配合官员及单位，隐瞒高额封口真相，但从未作出任何损人利己的事，并且也从未接受过社会任何好心捐款。据卫生部资料，截止到2010年底，全国累计报告尘肺病676541例，死亡149110例，病死率为22.04%。尘肺病正在以每年两万多人的数量剧增。

　　长期关注尘肺病人群体的张海超自然知晓这一数字。“今日之所以公布真实的赔偿数额，是因为我现在在几近生命绝境的时候有了重生的机会，做了肺移植手术，能延长生命、提高生活质量了。这次公布真实的赔偿，是希望以后全国能以此赔偿标准为起点，给每一位尘肺病人一个重生的机会，也让他们的家庭生活多一点点保障。”

　　张海超说，如术后身体允许，他还会一如既往的继续为尘肺病人群体呐喊。

　　比这个愿望更迫切的，是有更多时间陪陪女儿。术后至今，女儿经常和“出远门了”的爸爸网上视频或电话。张海超说，去年年底和女儿的对话一直刻在脑子里：

　　那天，女儿在电视上找动画片，却见到了对张海超的采访。节目中说，因为尘肺三期，张海超最多只能再活四五年。

　　“爸爸，你今年几岁了？”

　　“31岁。”

　　女儿掰着指头数了数，“爸爸，怎么办？你死的时候，我还那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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